笑语柔桑陌上来吴志昆与他的农耕乡愁

2023/4/22 来源: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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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立云

我与吴志昆往来已久,情感醇厚。我俩因诗结缘,初识于年4月。四十多年来我先在南昌,后在北京,他先在永新,后在吉安,我们如同一支箭的箭头和箭羽,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大我五岁的他在我的心目中,学养、见识、阅历,还有我们共同热爱的诗歌创作,都走在我的前面,堪称我的兄长、学长和精神指引。而出生在同一片土地,说着差不多同一种方言,更让我们惺惺相惜,彼此亲切地引为同道和知己。当我们在并不纯真的年代相互纯真地走近,还是感到相见恨晚,感到这一天不应该那么姗姗来迟。

书名题签:(北京)王海

这是有原因,有历史渊源的。我说我与志昆兄出生在同一片土地,说着差不多同一种方言,是指我们的故乡分别在江西吉安紧密相邻、关系又非常有趣的宁冈和永新县,可谓唇齿相依。说得具体些,从永新继续往南走,其实是往山里走,往云深不知处走,那越走越陡峭,越走越苍莽的山里,就是我们宁冈。永新与宁冈的交界处,耸立着著名的七溪岭。那么,七溪岭有多么高?站在七溪岭眺望我们云深不知处的宁冈县,是一种什么感觉?非常遗憾,我说不出来,因为我没有去过。不是不想去,是没办法去,那里早就没有了路,也没有人走了。想象中那山坳是陡峭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或者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那种;举目望去,两眼茫茫,树木参天,茅草像野兽那么凶猛地扑上来。有民间说法:旧时朝廷官员要去宁冈宣旨,因怕爬七溪岭,总要宁冈官员翻山越岭来到七溪岭北麓的永新县境内候旨,有错在这里打板子,故有民谚:在宁冈当官,到永新打屁股。还有一种说法是当年奉命侵占宁冈的日本兵气喘吁吁地爬上七溪岭,举起望远镜一看,惊出一身冷汗,马上决定原路返回,说嗦嘎,那么草深林密的地方,钻进去干什么?打死了连魂都找不到回家的路。到了宁冈继续走,往东南翻过黄洋界,是井冈山斗争时期的大本营茨坪和大小五井,再往南就不再是江西的地盘而是湖南的茶陵和酃县了。永新、宁冈、茶陵、酃县,包括散落在它们周边的莲花、泰和、遂川,同属罗霄山脉中段,是号称五百里的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红色区域,小范围则是由五大哨口拱卫固守茨坪的心脏地带。九十多年前燃遍中国的星星之火就是在这片土地上点燃而后呈燎原之势的。它不仅改变了中国的命运,也改变了这片土地上包括吴志昆和我在内的几代人的命运。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当地有些古怪和偏颇的乡土观念中,宁冈是江西最小的一个县,永新是江西最大的一个县。宁冈是元朝至顺年间从永新析出置县的,初名永宁县,像小哥俩。历史的沿革决定着两个县的人在岁月的潜移默化中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心态、情怀和越是往远方走越亲密的关系。

“小小宁冈县,三家豆腐店,城里磨豆腐,城外听得见”。说宁冈小,是我们宁冈人自己也不怎么忌讳的,因为我们宁冈一个县的人口只相当于永新一个稍大一点的乡那么多。我当兵离开那一年,全县人数才只有四万多,当年全县征兵据说创建国以来之最,也只有九十人。但说永新是江西最大的一个县对绝大多数的永新人来说却是绝对的当仁不让。我读高中时一个教音乐的永新籍老师说过一个段子:全中国就数江西大,全江西就数永新大,全永新又数他们家那个村子大,他们家这个村子又属他大伯的年龄大,但他大伯抽一筒烟还要问过他。段子有些夸张,说段子的人也有些妄自称大,但永新人特立独行的品性也跃然纸上。他们胆子大,读书用功,干活吃得苦中苦,走出去天生抱团。一场井冈山革命轰轰烈烈,我们宁冈因特殊的地理位置成了中心的中心,但在革命胜利后清点人数,走出去才三五人。永新参加革命的人多如牛毛,乌央乌央的,仅年授衔授勋,就多达数百人,与兴国和红安一并成为著名的将军县。

有意思的是,宁冈的小在永新人面前是不被歧视的,并且唯其小而备受呵护。因为宁冈的小,是永新人自觉地把他们纳入怀抱的小团体的小,小兄弟的小,也是心悦诚服的小;同样永新人的大在宁冈人面前,是大哥的大,老大的大,也是护小包容的大。走到很远的地方,比如说在国内走到新疆和西藏,在国外走到美国或欧洲,宁冈人找不到自己的同乡,就找永新人,说你是老大,我是小弟,你得帮我。永新人从不推诿,伸出手把宁冈人挽在胸前,说自古永宁是一家,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不怕人们笑话,我的祖祖辈辈是宁冈纯粹的山里人,我从发蒙读书到十八岁参军,再到三十岁那年调北京解放军总政治部做文学编辑,每一程都有永新人相随相伴。在我们县,有相当的一部分干部,相当一部分中小学老师,相当一部分手工业者,是永新人。我读中小学时的永新同学比比皆是。永新那种与我们宁冈本地话稍有区别的粗粗喇喇的方言,我们都会说,如学子们熟练地掌握了第二门外语。读初中时,我开始喜欢散文和诗歌,我的文学启蒙老师就是永新人。解放后宁冈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高中,初中毕业后上高中,必须翻过七溪岭去永新读。后来宁冈县在县城砻市办了全县唯一一所高中,离宁冈县城比永新县城近的一些永新山区的学生,比如秋收起义后进行三湾改编的三湾学生,就是背着自家碾好的米和腌好的菜来宁冈上学。恢复高考后,我参加全国统一招生考试,考取江西大学哲学系。在我们系录取的下属14个县与市的吉安地区的6个同学中,有三个来自永新,整整占了一半。后来得知,年首次恢复高考成绩特优却被左的政审政策审下去的吴志昆,年又与我“科举同年”,入读于地方草创的大专,他全班50个同学中竟有16个是永新人,证明常言说的永新人“男人会读书,女人会养猪”名符其实,决非闹着玩的。我大学时期关系最铁的一个同学,就是永新人,大学毕业时他直接被分到铁定在北京的国家外交部,两年后我通过军队这条线也调到北京,两个人兜兜转转又走到了一起。年,江西和福建两省作家协会联合组织长征采访团,每家出四五人,江西出的四个人中就有两个永新人,他们是永新学界都知道的徐万明和李前;加上我,江西作家访问团基本上成了永宁作家访问团。我调到北京担任军队文学刊物的诗歌编辑,心里想,这个领域和职业够狭窄也够冷门了,大概不会再与永新人有什么交集。谁知整天一麻袋一麻袋的来稿读下来,还是从稿堆里扒拉出两个永新人。一个叫周良沛,一个叫李真。周良沛的名字与李瑛、公刘、白桦和徐怀中连在一起,在此用不着介绍了。李真是共和国九死一生的开国将军,部队著名书法家。绝的是,两个大名鼎鼎的永新人给部队《解放军文艺》投稿,英雄不问出处,都装进一个普通信封,按那时的惯例在信封上剪一个角,扔在街道旁边的邮筒里寄过来,你爱用不用。难得的是,李真老将军写的还是新诗,在长征路上烤土豆、练书法什么的。后来这两位令人尊敬的前辈就是以永新人对宁冈人的那种宽阔的胸怀亲切地接纳我,与我成了忘年交。李真将军还邀请我陪同他回过一次永新,他为县城禾川中学卖掉一幅吴作人的画作而捐资建造的一幢教学楼剪彩。

我与永新人吴志昆相识也有类似经历吗?当然,当然,这是一定的。

过程是这样的:我年冬离开故乡宁冈到省城南昌当兵,第三个年头也即年借调到团部政治处从事新闻宣传工作,年12月调到省军区政治部大批判组写批判文章。但在背地里我暗渡陈仓,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诗歌,陆续在省报省刊发表作品。可那时文学刊物少,江西的诗人普遍比较老实和封闭,没有几个人在外省发表作品,更别说盘踞在北京的国刊《人民文学》和《诗刊》,还有我们军队的《解放军文艺》和《昆仑》了。就说诗人普遍崇拜的《诗刊》,那时刚复刊不久,还是32开本,容量小,发不了几个诗人的几首诗。偏偏文革前那批诗人如臧克家、邹荻帆、张志民、牛汉、公刘、白桦等等在文革后一起复出,创作激情如火山爆发,势不可当;文革中涌现那批诗人也不甘示弱,还在充当中间力量;一批大学生诗人如西川、骆一禾、海子、徐敬亚、吕贵品、王小妮、王家新等等,正锋芒毕露,如狂飙突起;北岛、舒婷、顾城那批朦胧诗人暂时还未捞到出场的机会呢,一般省市基层诗人和诗歌爱好者要在《诗刊》露面更不容易。那时在我认识的江西诗人中,有人拿出洪荒之力,像敢死队那样用头一次次去撞《诗刊》的门;有人把在《诗刊》发表作品列为五年甚至十年规划。而就在这时,我们部队搞新闻的一个朋友,他就是永新人,叫贺桂堂,忽然对我说,上《诗刊》有那么难吗?我们永新的吴志昆高中毕业,在家种田,轻轻松松就上《诗刊》了,还卷首打头,还这一页转下一页。该诗发表3个月后,著名朗诵艺术家殷之光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国家最高规格的文艺晚会上激情朗诵,录音由国内主要电台反复播送。题目叫《井冈林海情意深》。我听后大吃一惊,说,有没有搞错?这个永新的吴志昆是何方神圣?真是一个农民?什么时候去会会他!志昆兄就这样成了我在诗歌路上的带头大哥。

说不清什么原因,他上大学后就不怎么写诗了,据说接踵而至的教学与行政管理,逼迫他改写学术文章和少量散文。许多年又许多年后,他退休了,我也退休了。但他不甘终老沧州,在他晚年落脚的吉安老老实实待着,开始满世界乱跑,尽情享受亲情与友情的红利。与我联系,常常是昨天在他的老家永新给我打电话,今天在他女儿工作的武汉给我发信息,明天又说要去深圳住几个月,那儿有他大学毕业的儿子。有一次,他在北京约我见面,说他来了好些日子了,住在航天城,没问他是否住在杨利伟家?我知道他当过地方大专中文系的掌门人和一所中专学校的校长,桃李满天下;到了晚年,像孔子那样坐着牛车周游列国。

突然收到名叫《农耕乡愁》的这部书稿,他在电话里说,这是他用心写的,有时间可以坐下来读几篇,如果有话要说更欢迎。言下之意,我对他的这些文字应该感兴趣,读了对我有好处。我知道他是个认真的人,因此也认真读了。我承认我读得津津有味,而且是夜以继日地读,废寝忘食地读。读着读着,有一种酣畅淋漓,茅塞顿开的感觉。抬头望天,只觉得天花乱坠,群蜂飞舞,时光倒流。

开宗明义第一篇《乡愁是一条河》,没有交待时代背景,没有铺垫,也没有东风吹,战鼓擂,当今世界上到底谁怕谁,上来就写:“夏日,乡间小住,每日必穿过田垅千余米,来到东山脚下流淌的小河边徜徉,观赏其实并不算十分美丽的青山绿水。感谢来自鄱阳湖的农民,他们承包了河西田野,不至于抛荒,恰此时稻禾茁壮,满垅葱绿,正抽穗扬花,常有一只、两只鹭鹳,从稻田飞起;甚或是一行、一群拉出雪色白练,漂移在绿野翠岭之间。水滨山麓的河东,曾有塬上塬下落差10余米的两块田畴,塬下一户为村的农家独屋,曾是我记忆起始的童年山居,现已被水患抹平。小河从门前流过,懂事后的记忆常是竹、木排鱼贯而下,鹭鸶鱼鹰的小渔筏溯流而上。门前的木桥晃晃悠悠,负薪担茅,荷犁肩锄的农夫和农妇却履险如坦,山歌哟嗬。”

自报家门,虚怀若谷,天然去雕饰的文字似清风徐徐,流水潺潺,又像村子里最老那个鹤发童颜的长者对簇拥在膝下的孩子们像讲古那样讲着被高速公路推平的村落、屋宇、山野和树林。不是他的文字有多美,情景重现有多么逼真。实话说这些我都不在乎,因为我当了几十年的文学编辑,看过的书稿该以数百部上千部计,文字美的见多了。《农耕乡愁》吸引我的,是它的坦诚、谦和,它未被功利和世俗污染的情怀,还有它甘愿为一门新学科的诞生而奠基的分门别类和条分缕析,它像协奏曲的呈示部那样呈现的山川、河流、屋场、炊烟、田野、道路,还有非物质而源远流长的婚丧嫁娶、风物民阜、针头线脑等等,有的像珍稀动物那样早已消失了,绝迹了,永远不可能再生。文字精短、古朴、杂树生花。这就有味道,有品位,有意思了。一本书,我最看重作家的异峰突起,独具匠心。

读第二段:“小河源自家乡更南端的深山老林,罗霄山脉中段的绥远山东木涧。不知建于何年月,明朝万历年的县志记载一个传说似的,说是从西天飞来的阿育塔,实是鬼斧神工建在一个孤峭石笋顶端的云空佛寺。这条小河环此俗称‘阿育塔’时,县志初次给它命名‘藏龙江’。小河流出龙源口后,在黄陂洲又汇合来自东方万洋山的五涧水,清朝光绪年间的府志又称之为‘黄陂水’。”

同志哥,且慢,且慢!读到这里我愣住了,有些呆傻了,好像喝醉酒那么脸红耳热,怦然心动;恍惚中,两只脚轻车熟路地向一个旧梦滑去。我知道吴志昆是永新人,但永新分东、南、西、北乡,大了去了,不知道他具体是永新的哪里人。想不到他在诉说家乡的文字中,如此郑重地提到“藏龙江”,提到“龙源口”,提到“更南端的深山老林”。我情不自禁对号入座:从我老家宁冈流经他们永新至吉安的那条河,就叫龙江。当年为红军培养过众多将领的教导队就安在县城对岸的龙江书院。宁冈与永新的交界处,除去七溪岭之外,还在龙源口。井冈山第一支红色歌谣:“不费红军三分力,打败江西两只羊。”即诞生于此。我觉得没有必要去地图上查证,也不必打他说的“藏龙江”,是不是就是从我们县流过他们永新再流往吉安的那条江?即便藏龙江与龙江是两条江,但它们流淌的方向和地方也大致相同,属于最后流入赣江再流入长江的同一水系。这就足够了。至于龙源口,它就在后来通了永宁公路的附近,用不着纠错或者证伪。还有“更南端的深山老林”,那非我们宁冈县和从宁冈再过去的井冈山大小五井莫属。那么我激动什么呢?我激动,是因为我与吴志昆做了那么多年的朋友,到此时才知道,在四五十年前,我们竟然是方圆不超过三十公里那片土地上的两个孩子。我在河流的上游,他在下游。当年如果我们认识,那时山还是好山,水还是好水,我只需搭乘一只木排,上午慢悠悠上路,中午就能早早上岸去他家吃饭。

换个说法,当我掩卷沉思,意兴飞扬,我突然意识到我读《农耕乡愁》,其实就是读吴志昆;我读吴志昆,其实就是读共同赋予我们生命、禀赋和灵性的那方水土,同时也是读这方水土在过去几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漂移、沉浮及它的历经沧桑。吴志昆说乡愁是一条河,我蓦然回首,惊奇地发现在生命的旅途中,我们曾经离得那么近,经历的事物也那么大同小异,对往事的情怀也有着同样的炽热和浓烈,同样的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或者说,相同的河流带走了我们相同的岁月。而在过去的那些相同的岁月中,我们曾看见同一阵风吹着河两岸的稻浪,听到河里的艄公们喊着同一个号子。当端午来临,采的是同样高低的一茬艾草,挂在门楣的同一个位置;到了中秋,同一片云彩捧出同一个月亮,同一缕月光拂动的同一腔情思。新年到来,我们在同一天祭祖,同一天走亲戚。几十年后,当他在语词中撑一只他反复吟哦的竹排或木排溯流而上,也没有忘记召唤我一起返乡,把我捎回出生、蹒跚行走和十八岁出发的地方。

因为少小离家,我与故土渐行渐远,对故土积累的思念、歉疚和感伤越来越深,越来越不知怎么收藏、安放和偿还。我记得我离家时县里还非常破烂,那场至今回想起来依然让人心惊胆战的动乱也没结束,留在人们心里的伤疤仍在滴血;山河虽未破碎,但草木经历过一次次刈割,变得满目凋残。贫穷像沉疴那样吸附在乡亲们身上。有一年,我和我那位读过博士的永新同学带领包括地区行署副专员在内的几个在中央党校学习的地厅级官员,去北京西四永新籍老将军李真家拜访;老人望着父母官们面露愧色,说家乡太穷了,过去他当工程兵政委时还能给他们送几台部队用过的推土机;现在他离职了,连根针都拿不出来了。几年过去,老将军已过世,故乡发生了让我们感到欣慰的变化,但我一个当兵的,一介书生,却没有能力为它做什么。当我尘土满面地回到它怀抱,我还能勉强认出它的样貌,叫出一些老人的名字,村子里大量的年轻人却把我当外地人,外乡人,麻木而又迟钝地望着我。

乡愁其实比这些更古老,更忧郁,更让人如鲠在喉。不信,读读志昆兄在《村味》中写到的油茶树:“油茶虽野生,山林却有主,每年油茶将要成熟这段日子,先要组织巡山,一是防未熟先采,更要防非本山场主人的偷摘,然后以村为单位统一发布上山采摘的日子,甚至精确到进山的时辰。开禁的那天,微微晨光,冷冷湿露,薄薄寒雾,脚蹬草鞋,腰系扁篓,身缠布袋,爬山越垇,手采脚攀。满山的人影幢幢,满山的笑语歌声,满山的煦阳秋风。夕阳黄昏,手提肩挑,腰缠背扛,鼓囊囊,汗淋淋,笑盈盈。”“卸下了累累果实的油茶树,迎着初冬的寒风,却绽放着素洁的白花。深冬早春,满山满坳,雪白琼洁,又为来年的秋天孕育丰收的果实。这冬春里的满山雪,与四月满垅的油菜花和五月漫山艳丽的杜鹃红,汹涌着山野三大花汛花潮,也算是美丽了有些平淡寂寞的乡村。”再读他在《乡村手艺人》里写到的吆喝:“惹得村里的狗们兴奋乱吠,总是村里来了小手艺人走村串户的吆喝。比如冬日里一大清早就有叫卖:卖豆腐呐。还赖在床上的小孩听得这窗外的叫卖,隔窗就接上了‘火’,童言无忌地套用窗外音调,却加了词儿:卖豆腐,卖豆腐,狗咬你屁股。比如修锅补碗的,一根小扁担挑了副小家什,往往大半年来一次,被哪个老奶奶邀留,就在她场院摆开了架势。东家端来几个裂成两半三片的瓷碗,西家拿来已显裂纹的陶盆,或已开坼或已洞穿的铁锅,居家过日子嘛,花几个小钱,锔上几枚小铁钉,或补上一块铁疙瘩,这些锅碗盆钵又要捧用些年月的。”活灵活现到呼之欲出的,是写老家人吃狗肉:“窑前一架人字草棚,五六个壮男在烟火柴草中没日没夜几多天了,主人弄条狗犒赏。三四大钵狗肉,红光油亮,香喷诱人,几壶浊黄老冬酒佐侑提神,举筷夹肉,端碗吆喝,亢奋难抑,于是哇卵哇屄的荤词糙句就更加飞扬,哪还顾得草棚外北风呼啸雪花漫天?哪还记得酷暑炎日的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割禾栽秧、滴水成冰的寒天腊月脚蹬草鞋的挖山筑坝?待脸红脖子粗地瘫倒在窑火前的茅草堆中,还以为世间除了神仙就是我了!”凡属种种,不一而足。字里行间乡风,乡俗;乡情,乡韵,款款地,悠悠地,拂面而来,而且是那样的浓烈,那样的地道和纯粹,如同故乡存放多年的水酒,喝起来虽然平淡,但藏着能把你醉翻的后劲。

读着这些文字,不由自主地,情不自禁地,我们就能感受到辛弃疾在八百年前客居赣东北鹅湖时吟哦的乡村:“谁家寒食归宁女,笑语柔桑陌上来”。

奇迹属于会品书的人。出现在志昆兄《农耕乡愁》中的事物,在你读过五六篇至多八九篇之后,肯定会若有所思,这时连忙往回翻,看它们在“目录”上的排列:《乡愁是一条河》、《亲亲草木》、《乡戏》、《村味》、《乡村手艺人》、《哭嫁:民俗的化石》、《方言俚语中的文化乡愁》、《乡俗四题》、《苦牛斋夜话(7则)》、《村树志(7章)》……再把大题目里的小题目如《村树志(7章)》展开,依次是桐、棕、柏、枫、楝、松、樟等南方乡村最常见的树,篇名都是一个字,它们整齐划一,列队而来,如大百科里的辞条。最常见的树如最常见的人,就因为常见而倍感亲切,见字如面。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方言俚语中的文化乡愁》,辑录在我们故乡一带广为流行的方言俚语,且以雅证俗地逐条趣话之。像“生地方怕水,熟地方怕鬼”、“大屋场的人,小屋场的狗”、“鋡里闷饭供先生。团箕晒谷,教崽读书”、“死了卵向天,冇死又过年”等等,达50余条。它们原汁原味,生动活泼,风趣幽默,是千百年来群众语言和生存智慧的结晶;也是苦难中的糖,寡淡生活里的盐。井冈山斗争时期为什么那么多的永新人参加革命,那么多的幸存者成为将军?我坚信,就在于他们胆大,不怕苦,不怕死,在枪林弹雨中高喊着“死了卵向天,冇死又过年”,前赴后继地朝前冲。结果两强相遇勇者胜,活下来不怕死的,不要命的。

读志昆兄的这些决非轻易写出来,我认为是从土地里长出来,从民间迸发出来的文字,我忽然想,这哪里是作家在写散文随笔?写田野调查报告?分明是在野心勃勃地写一部《乡关风物志》,一部史无前例的《农耕辞典》!抑或向前苏联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致敬,准备写一部中国的《金蔷薇》?

值此,我特别推荐读者品读《哭嫁:民俗的化石》中的段落:“昔时哭嫁的真情与乡土文化的智慧是十分难得的民俗化石。”“哭声,悲悲切切,却又不只是啼哭,有歌有调,有辞有韵,这才是哭嫁的最大人文价值。‘油菜打花满陇黄,怎么舍得亲爹娘。生来是女要出嫁,离家出村好心伤’;‘莫把女儿当水泼,逢年过节来看我’,这是新嫁娘对娘亲的哭诉和慰劝。‘妹俚不要太伤心,女人终归要嫁人。莫怨爹娘嫁妆少,逢年过节常回门’‘天晴落雨常来往,莫让为娘想断肠’,这是母亲对新嫁娘的歉疚和叮咛。‘灯盏冇油光灯芯,可怜弟弟还打单身’,这是新嫁娘对尚未成婚的弟弟的牵念。‘芹菜好吃要摘根,多承嫂嫂常帮衬’,这是新嫁娘对娘家姑嫂情的感念。‘茶子开花球打个球,奶奶老了要多关顾’,这是新嫁娘对慈祥老奶奶的惦记。”哭嫁“既是嫁女婚俗的一道礼仪,也是乡村文化的世代传承。古老的乡村,文字一直只是极少数极个别的男性专业奢侈品,而口耳相传、靠心智记忆的民歌和山歌,才是更广大的一字不识男女们的公共文化资源。”

注意到叙述中三个重要词组:“乡土文化”、“人文价值”和“文化资源”吗?这就是吴志昆写这部《农耕乡愁》的用心所在!说来同是写乡愁,“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是一种,“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也是一种,“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又是一种,而他追求的是有底蕴的愁,深层次的愁,是多种多样愁的综合体,目标直指如今已远去的农耕时代的“文化乡愁”。他在第一篇《乡愁是一条河》中,就界定了文化乡愁的内涵:“所谓文化乡愁,是指一个人自打记事或青少年时代所熟知的山形水貌、言语饮食等,乃至以此开始形成的人生体验和价值观念,是难以磨灭的一种情绪情感的记忆。”

到此,忍不住要正襟危坐地说几句: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开始的改革开放以来,我们成了一个快速发展的国家,同时也在快速地喜新厌旧、快速地丢弃和健忘。别说我们这些几十年前从冷浆田里拔出腿,考学考进城里的人,把第二代生在了城里,几千年流传下来的许多东西眼睁睁消失在视野中,有的到我们这里便断然失传了。我们的孩子迅速与城里同一个院子、同一个学校的孩子融合在一起;就连来城里打工的农民,也一个个把孩子带走了,让他们在城里读书。曾经给我们留下许多美好记忆的东西,如今追忆起来,只剩下一声叹息。

幸亏还有吴志昆这样的人,他们文革后恢复高考前就已生儿育女,读大学期间和留在离故乡不远的地级市当大学老师,做教育管理者时,相当一段时间把家留在乡村。现实让他们脚踏实地,每年寒暑假甚至双休日都回到他们出生和多年奋斗的乡村,耳不离乡音,手不离锄把,与仍在乡村的妻子和儿女朝夕相处,不仅把根留下了,把心也留下了。这种如今思量起来倍感珍贵和经历,反过来倒成全了他,让他保持着与故土和乡亲,比我们这些越走越远的人以更近的距离。所以,他不仅比我们更敏感地注意到了事物的消失,而且直接成为这些日渐消失事物的见证、记忆并力图保存者。当他携带着这些让人愁肠百结的事物走进文字,走进严肃的社会学,文化学;换句话说,当他在文字中追根溯源,抚躬自问,一个诗人逐渐隐去,一个文化学者从此应运而生。

他笔下的这些文字自然而然地变得珍稀起来,厚重起来,因为他在人类共同的精神领域和自己钟情的大地上进行双重耕耘,披沙拣金地提炼人文价值,也即他心中的文化乡愁。有阅读经验和生活历练的读者不难发现,冒着吊书袋的危险,他惜墨如金而孜孜以求的,是人们在追求现代生活中不知不觉遗落的文化遗存,包括前人通过生命遗传草灰蛇线般残留在我们血脉里的文化密码。他把这些散落一地的珍稀东西,点点滴滴地收集起来,丝丝缕缕地编织在一起。那种穷经皓首的治学精神和无数次往还故乡有意无意的考察和收集,终于日积月累,集腋成裘。

作为例证,他在《乡俗四题》之“打板与击壤”中这样追根溯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掘井而饮,耕田而食’这是华夏最最古老、据说是诞生于楚地的远古民谣,历数千年流传至今,始载于《尚书》,诗名《击壤歌》。躬耕自养的陶渊明,在《感士不遇赋》中写道:或‘击壤’以自欢,或大济于苍生。那么,‘击壤’是什么呢?‘壤’,上古时的鞋形木块,击壤,乃是先投其一块于十步远的地方,再用手中的一块击之,中者为赢……儿时乡间的‘打板’(我们故乡流行的一种利用铜板滚动的远近定胜负的游戏),与洪荒远古时代先民的击壤游戏何其相似,其渊源于远古的‘击壤’乎?”在《村树志》中努力辨认并描述古人在几千年前便种植的桐子树(非梧桐):“先秦古籍,《逸周书时训》:‘清明之日,桐始华’。农历二月底、三月初,岁时回春,天地清明,乡村山野首先能看见的就是末叶先华的桐树,举着大朵大朵远望素白近察有些淡红的桐花,‘远山崷崪翠凝烟,烂漫桐花二月天’,引来阳雀子叽叽喳喳,杜鹃野雉‘咕咕’‘布谷’”。展示在他笔下的这些普普通通的景观和事物,来有据,去有影,并且有风貌,有情怀,有始终,有态度,读来历历在目,让人流连忘返,恋恋不舍。

我说志昆兄捧出这部《农耕乡愁》,似乎有野心勃勃写作一部《赣西风物志》或者《农耕辞典》的企图,抑或步前苏联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后尘,试图写一部中国的《金蔷薇》,仅仅是就他付出的努力和这部作品显露的可能性而言的。实际上,从一部书的命题、结构和完成度上看,还不能说尽善尽美,甚或还只是一个雏形。准确地说,只有前半部在主题的逻辑范围之内,后半部“履痕心印”应该属于游记,虽然也有杰作,但大多数难免走马观花。而从谋篇布局上看,他显见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因此用《庐陵老街》和《井冈文脉》压卷,以图前后呼应地找补回来。但成书的匆忙和仓促是掩盖不住的。即使完成的部分,也未完全成体系。当然,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神仙也没有办法,因为他自觉承担的这项对农耕乡愁的文化追寻,实在是一项繁复而又浩大的工程,事关地域、民族、种群、历史的延续和流变等方面,需要许多地方、许多学科的许多人来共同完成。

对志昆兄最后表达的敬意,我要说,在他身上就差一衾飘飘长袍了!在我们共同的故乡,如果他身穿长袍,手不释卷,站在冠盖半个屋场的某棵他在书里写到的每天都有老叶飘落,“开出米粒细小的淡青色似花非花,尔后结出绿珍珠似的小果。任意揭破一块树皮,都会弥散醉人的樟香”的古樟下,时而喃喃自语,时昂起头任徐徐的风吹动颚下的长髯,那他就完全像我在心中认定的最后一个乡贤。

作者简介:刘立云《解放军文艺》前主编、《诗刊》前主编助理(特邀)、国内包括鲁迅文学奖在内的多项文学获奖者,出版作品20余部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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